第90章 西夏之谋〔二〕

夹生的小米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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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周遭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。

    在场众人都低着头,望着自己的脚趾尖,沉默无言。当年那一场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,西军覆灭了一小半,而种家……种家除了分兵东进燕州的十三子之外,全都死光了。

    正如种沂所说,若不是当时他在燕州,恐怕如今种氏一族,就只剩下五服外的旁支了罢。

    种沂紧紧握着手中的剑,眼中的寒意又盛了几分。周遭的人挪动了一下脚尖,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。他慢慢转过头,望了赵瑗一眼,眼中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翻涌着,晦暗莫名。

    赵瑗走到他身边,低声说道:“我同你去。”

    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,骨节微微泛起了白:“好。”

    西夏来的使者,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。他一见到种沂,便开始老泪纵横地述说西夏内忧外困,叛党该死,竟敢找大宋西军的麻烦。如今西夏王体恤种少将军年幼失祜,特意花费了整整一年的精力,将这些叛党首领的首级斩了,充作礼物献给种少将军,还望少将军满意云云……

    种少将军冷着一张脸,坐在上头一言不发,眼眸幽深如墨。

    老使者一面抹着泪,一面指挥下属献上了几个匣子,当着种沂的面打开。匣子里盛装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头,散发着微微的腐味,在场婢女已经有大半尖叫着晕倒。

    “够了!”种沂站起身来,紧接着担忧地望了赵瑗一眼。他担心她会受不了。

    可赵瑗依旧神色平静地站着,没有晕倒,也没有半点害怕的迹象。

    “少将军息怒……”老使者又抹了一把泪,声嘶力竭地说道,“我们陛下感念少将军是个孝子,特意、特意派遣了我这把老骨头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够、了。”种沂慢慢地说出两个字来,呛啷一声,抽出了腰上的配剑。

    老使者置若罔闻,依旧在喋喋不休地陈述着他们陛下有多么心疼这位少将军。

    雪白的长剑泛着寒光,将红木匣子一一劈断。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,还有一个滚到了老使者脚边,吓得他接连后退了两步,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九年前,大宋接连十二场大捷,西夏兵败,仓皇入辽,请辽帝调停战事。辽帝遣使入汴梁,逼迫大宋退兵、割地、与西夏和。”

    “六年之前,金国侵辽,西夏出兵阴山,兵败遁走。”

    “四年之前,辽帝西遁,西夏王上降表,又亲手捆缚辽帝,交与金将。”

    “一年之前……”

    种沂一步步向那位西夏使者走去,每走一步,西夏使者的脸色便白上一份;他每说一句话,西夏使者的冷汗就要多上一股。

    “西夏王幼年之时,为避免母族擅权,曾请辽帝赐公主为其后妃。辽帝允。可后来呢……呵,想必连辽帝自己也没想到,这位辽国驸马、西夏之王,会出尔反尔吧?”

    “呵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,我会相信你方才说的,哪怕一个字?”

    锋利的长剑抵在了西夏使者的咽喉上,通体泛着凛冽的寒光,一如种少将军那双冰冷幽黑的眼眸,令人遍体生寒。

    “那么我来猜一猜,西夏王为什么要这么做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,几颗血肉模糊的脑袋……他该不会以为,若是能骗过我这个愣头青,让大宋与西夏免于一战,当为上上之选;若是骗不过我,死的也只不过是个半截身子入骨的人,嗯?”

    寒冷的声音如同地狱里来的恶魔,渗着嗜血的狰狞。直到这时,他才真正像是个浴血沙场的青年将军,而不是青松一般的孤直少年。

    “我猜得对么?西夏,使者。”

    西夏使者吓得踉跄了两步,又被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绊倒,浑身抖得像是筛糠。

    “这几颗人头,是充数的死囚吧?”他略略瞥了地上的人头一眼,笑容愈发冷了,“能够覆灭种家满门的人,西夏王会舍得杀?”

    这回西夏使者的脸色是真白了,死人一般的惨白。

    种沂看西夏使者的目光,同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。

    将军……

    赵瑗张了张口想喊,却又硬生生刹住了话头。她有些难过地垂下头,隐隐有些自责。昨天夜里,她还说他变了,可他哪里变了……还是像原来那样,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不说,无论心里有多难受,也硬撑着不说……

    想必对他而言,西夏二字,字字都沾着血和泪罢?

    她一直以为,他已经缓过来了。

    可如今看来,这些情绪,不过是被他压得太深,一直不曾表露罢了。

    “西夏使者可还有什么,要对本将军说的?”他低下头,锋利的剑尖指在了西夏使者的咽喉上,“两国交战,不斩来使。哼……回去告诉西夏王,本将军对他的大礼很满意,真是……满、意、得、很。”

    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分外平静,西夏使者的脸色却更白了。

    “滚。”

    西夏使者拖着风烛残年的病体“滚”了。婢女们晕的晕、哭的哭,只得带累赵瑗亲自去收拾那几颗人头。种沂静静地站着,一动也不动,如同千万年前的石头雕塑,沉寂了所有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将军。”

    一声低唤惊动了他,他转过头,神情有些木然,自嘲着说道:“帝姬都瞧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嗳?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……从来不愿让你看见的一面。”他慢慢闭上眼睛,苦笑了一下,“若是你觉得我厌烦,或是嗜杀,或是……我不怪你。”

    赵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,走上前去,双手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。

    “帝姬!……”种沂一惊,下意识地想要挣脱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从来没让你瞧见的另一面,你嫌弃我么?”她仰起头,明净的瞳仁里隐隐有些恼怒。

    “臣……”

    “又来了。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,你嫌弃我么。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瑗瑗,我……”他嗫嚅了片刻,表情有些微微的痛苦,声音也低沉了几分,“莫要如此,瑗瑗,我心疼。”

    ——莫要如此。

    ——我心疼。

    她一点一点地攥紧了他的衣甲,轻轻撇了撇嘴角,笑着说道:“我手上沾染的血,比你要多得多;我心狠手辣的程度,也比你要多得多;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莫要再说了。”他摇摇头,轻柔却坚决地推开了她,“莫要再说了,瑗瑗。”

    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,又慢慢垂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你晓得官家替我起了什么字?”他低下头,望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字地说道:“君衍。”

    君衍。

    君衍。

    君……

    她攥紧了衣袖,又慢慢松开,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来:“好啊。我瞧着,也是极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方才,你受累了。”种沂也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来,“往后收拾秽物这种事情,交与西军的人去做便是。不然,还要劳烦这些小子再折腾一回。”

    “嗳?”

    种沂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:“他们会好好‘招待’它们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……好罢。”赵瑗牵了牵嘴角,笑容也温和了一些,“那,我们是接着探讨行军布阵的法门,还是出去踏踏青?”

    种沂闷闷地笑出声来:“嗯,我们去踏青,顺带探讨行军布阵的法门。”

    在这种冰未消、雪未融的时候去踏青,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。

    可她知道种沂心里堵得慌,种沂心里自己也知道。两人裹着貂裘顶着料峭春寒,各自牵了一匹战马,沿着河岸慢慢走着。赵瑗为了分他的神,没有再提西夏的事情,反倒给他灌输了不少蒙古人的“英勇事迹”,比如屠城,比如骁勇善战。种沂仔仔细细地听完,最后问赵瑗,预备如何对付这些“极厉害”的蒙古人。

    “就像金国一样,分而化之。”赵瑗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哦?为何?”种沂有些好奇。

    赵瑗解释道:“蒙古族人逐水草而居,数千年来都不曾一统,若不是遇见了一个强大的汗王……如今我们要做的,是分化,让他们变成一个又一个小部落,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,满足于游牧的生活,永远、永远不要强大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以为,瑗瑗会想着,彻底清除这个祸患。”

    “不能的。”赵瑗摇了摇头,“突厥、乌桓、柔然、东胡……这些祸患,又有哪一个,是曾经被‘彻底清除’的?而且大宋现今国力尚弱,吞掉一个西夏、一个辽国,尚且需要步步为营,更何况是蒙古?啊……方才,方才我不是故意要提西夏……”

    “无妨。”

    “嗳?”

    他停下脚步,伸手理了理赵瑗衣领上的绒毛,漆黑如墨的眼眸里,渐渐透出了几分温柔之意。

    “无妨的。”

    若是因为方才的事情,便要迁怒到他最最心爱的女子身上,那还算是个人么?

    况且她……她一直都在……都在试图安抚他。

    “我一直都知道,你是个沉静且大胆的女子。”他微微笑着,望着她,一字一字地同她说道,“可你方才的样子,嗯,瑗瑗,你当真不害怕那匣子里的东西?”

    赵瑗眨眨眼,有些心虚地低下头:“其实,还是害怕的。”